那遥远的岁月——池去病教授访谈纪实

精密仪器与机械学系 刘蔚然 蓝丽娟 曾新 王士锋

池去病校友简介:

池去病,男,194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工学院机械系并留校工作。因院系调整,于1952年来到清华大学机械制造系,从事机械制造工艺学、精密加工工艺、数控技术方面的研究与教学。

一位老人,一位学者,一位清华教授

池老生于1924年,现在虽已是85岁高龄,但我们从他身上却总能感觉到一种年轻人的朝气与热情。我们采访的地点是系里为池老在系馆中留下的一间小办公室,在先前的电话交流中,我们能感觉到池老对这间办公室的爱护以及对系里的感激。说他为精仪系贡献了自己的一生,这并不为过,所以,我们总觉得这个办公室是应该为他保留的。而他对这9003大楼也似乎有种我们这一代人无法体会到的眷恋与寄托。本来约的是9点,可池老却提前一个小时就来了,为我们准备椅凳、茶水,还专门收拾了他那堆放太多资料而有些杂乱的资料室。

说他是一位老人,是因为他有着和普通老人一样可掬的笑容,平易近人的态度,以及愿意跟我们这些年轻人分享他的经历的迫切心情。

说他是一位学者,是因为池老自始至终都有着一种对知识的渴望和对真理的追求。1966年文革期间,池老作为“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被批斗,被抄家,每天都要到一个屋子里写材料,到傍晚才能回家,老先生笑着称之为“日托”,笑得很淡然。说到这里,他告诫我们,作为一名科学研究者,一定不要说假话!即使是在文革期间,他也不说假话。在这一点上,他非常相信季羡林老先生说过的一句话:“要说真话,不讲假话。假话全不讲,真话不全讲。就是不一定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但说出来的一定是真话。”我们深感认同,也深深佩服池老对这句话的恪守。年轻时,他对机械和航空充满了好奇,退休之后,虽然年纪大了,他却仍然同当年一样对新知识充满着热情,爱好上网、摄影,连常用的联系方式都是E-mail。他的一生,从未被时代甩在后面。

说他是一位清华教授,是因为他始终关心着清华的发展、教育事业的发展、国家的发展。在访谈联系时,他非常热情的给我们发来了许多有关清华和国家教育的资料。甚至在访谈期间,他也给我们带来了当天的《光明日报》,并和我们讨论了有关十七届四中全会闭幕的消息。他时刻思考着清华的发展方向,也时刻思考着国家的前途。他说:“胡锦涛主席说的‘不折腾’好啊,咱们国家以前就是因为折腾才错过了那么多年的发展机遇,你们遇到了好时代,你们要努力干啊!”“虽然应该是大师培养大师,但是应该是多个大师培养更多个大师。”他还在访谈时询问了我们的学习情况和现在系里的培养计划,对精仪系的未来也非常关心。我们想,这就是清华的教授,时时刻刻都放不下对教育事业、对祖国前途的关心。

机械加工的教育之路

池老的老师孟庆基教授在北大工学院开了一门新课“机械制造”,这是比当时的“工厂实习”提高了一个层次的课程。他每堂课都发一些亲自用鸭嘴笔在硫酸纸上描绘后晒印蓝图的资料,其线条之精细,令学生欣佩之余,纷纷效仿;他下课后就带学生到清华大学,操作他从美国引进的新式机床示范给学生做示范。这种教学方法对后来到了清华大学成为讲师的池老影响很深。

(后来才知道孟庆基就是孟少农,是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建立之初的总工程师。若干年后,他又成了在湖北十堰建立的第二汽车制造厂的总工程师。)

池老在当学生的时候总是挨当时管机械加工厂的老师轰,因为他对机械加工实在是太热爱了,恨不得能天天泡在机械加工车间。后来,池老当了助教、讲师、教授,这种热情不但没有消退,更是被池老带到了教学当中。他的大部分教学工作是管理学生的工艺实习,因此当时的机械厂也成了池老主要工作地点之一。

最初,学生们在机械加工实习期间只是做简单的操作练习,并不能做出什么成果。这样不但浪费了原料,实习的效果也大打折扣。池老对此做了大胆的改革,自此以后,金属工艺实习都有能立马投入生产的成果出来,教学效果得到了显著提高。池老做毕业设计时曾经四个人合作做过一台内燃机,他当助教时就以微型内燃机作为全班学生的实习对象,这是一种超前的培养意识。又比如,70年代的机0班一直到机5班(当时主要是工农兵学员),老师从入学管到毕业,搞工艺结合实际,任务带教学,做了很多项目。

不得不提的是,大跃进时期清华出现了长工班,需要占用很多教学时间来进行生产,开始时还比较正规地生产锅驮机、手扶拖拉机发动机、C618车床等产品,但是到了后来就乱来了。提起这段大跃进的经历,池老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大跃进的时候,人们都盲目的炼钢,做出来的东西都不能用,本来应该用45号钢的丝杠用了别的质量很差的‘炒钢’,最后怎么样了呢,‘扭了’,根本不能用!”我们能感觉到,他对这段历史是多么的痛惜啊!

外国人能搞出来的,中国人也能搞

除了教学工作,池老还从事有关机械产品的科学研究工作。他说自己是教室和工厂两边跑,哪里有需要,他就到哪里。

池老懂英语、日语、俄语三门语言,教航空工程的老师徐华舫从美国回来,看到了一本日本翻译的苏联高速流体力学著作,徐老对此非常感兴趣,但苦于是日文无从下手研究,池老便与其他三名懂日文的同学将此书翻译出来给徐老做研究用。

1958年大跃进后到1964年精仪系9003大楼落成,池老主要负责仿瑞士精密仪表车床的研制,得到图纸后,池老便和同事们一起投入到工作中。池老笑着说自己的绰号叫“大池”,因为当时的同事们都有绰号,比如“齿轮张”、“螺纹杨”等等。说到这里,老先生笑得很灿烂,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专攻科研的时代,沉迷在那个堆满了图纸的工作室,和同事们一起战斗。

64年文革前夕,系里要上马仿瑞士精密仪表车床,但技术难度很大。而池老却只有一句话:“外国人能搞出来的,中国人也能搞。”池老那一代之所以有那么大的成就,也是因为这种强烈的自信,而这种自信的源泉便是对祖国的热爱!他们多么想让祖国变得强大,不再受别的国家侵略!所以他们要努力搞科研,不让中国在科技上落后于他国!

1969年到1971年,老先生被下放到江西。在那里,他种过田,背过二百斤的稻子,捡过铺路的石头,开采过盖房屋的红石,吃过相当的苦头。然而,即使是这种环境,池老也不忘工作,他在劳动中琢磨着如何研制插秧机,还和其他老师一起试用开山机开采红石,并进一步改进,颇是一幅乐不思返的景象。

没有螺丝钉我们就从螺丝钉做起

早在1956年,在中央号召“向科学进军”的口号下,机械制造教研组在探索制造自动化时,出现了两个研究方向,一是发展刚性自动生产线,二是发展数控技术。数控技术正是池老先生所极力推荐的。然而,发展数控机床的建议并不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当时在苏联考察的教研组主任来信问道:“我们连一个螺丝钉都没有,怎么搞数控?”这句话的确反映了当时的情况,但老先生却回信说:“好,没有螺丝钉我们就从螺丝钉做起!”主任回信说:“挨了你这一炮,心里感到很痛快。”这更增强了池老的决心。第一次科学大会对池老关于发展数控技术的报告只字未提,但池老没有退缩,而是查阅各种能够借阅到的资料,仔细研究,写出一份更详细的报告寄到报社,最终于1957年在《机床与工具》杂志上被刊登出来。有人说池老发表文章是为了成名,池老却不这么认为,他所想的只是得到认可,证明自己的思路是对的,向大家说明他对数控机床前景的看好。1957年末,教研组主任结束考察后返校,对他的观点给予肯定,从此数控机床终于在中国得到了发展,虽然池老并不是中国数控机床的主要研制者,但他是数控机床引入中国的倡导者之一,可以说,他把数控技术“吹”进了中国。

在这里,池老给我们读了一句他最喜欢的主席诗词里的一句话:“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也许得不到名与利,但无论是苦难、非议还是岁月都不能把池老压弯、打倒。

我还能工作呢

时光荏苒,本来池老也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了,他却说:“感觉自己还没开始工作呢,就要退下了,我还能工作呢,秋后的蚂蚱还蹦三蹦呢。”我们深深地感到他的“不甘”。然而,也许是造化弄人,一个偶然的原因让池老继续留在工作岗位上,一直风雨无阻的工作到七十岁。其间,有早上六点坐公交到西直门,再换工厂班车到位于南苑的首都机械厂上班,下午三四点钟再挤公交回来的劳累;也有为了一个细节问题,和合同单位争得面红耳赤的小插曲……池老一直在和时间赛跑,他要把过去耽误的岁月补回来。

访谈结束时,老先生拿出了自己的相机跟我们合影留念,合影之前,他把自己拍摄的照片拿给我们看,上面是他家窗外的石榴树,鲜红的石榴,翠绿的枝叶,充满了希望……

池去病校友寄语

百年清华 多出大师

同学感悟

老先生在谈话的时候多次跟我们说道,千万不要讲假话,特别是作为一个科技工作者,我想这也正是老先生的一个做人原则,这条原则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更为重要,虽然我们不会再经历文革那样的动乱与考验,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我们要把这条原则坚持下去。

哪里需要就到哪里,随遇而安,为了“需要”,可以放弃优越的条件,可以放弃自己所喜爱的专业,这份责任,这份使命感,这种牺牲精神……随遇而安说的是无论是大跃进还是文革的变动都没有使他变得灰心丧气,而是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的工作。

老先生对于生活的热爱也感动着我,他带的相机里面有他平时拍的景色照片,一些简单朴素的照片,但是在他看来却那么不一般,年轻的心让老先生活的如此幸福、滋润。

系友访谈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池老教授带给我们的感悟却始终存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王士锋)

总觉得八十几岁的老教授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博物馆级人物,偶尔却旁听了他和刘蔚然的谈话,并说“要把历史衔接上”,渐渐以为他是一个带有“反动思想”的老人。于是我决定去听听他的见解,算是从反面对自己的社工有一定的帮助。

然而,怎么也没有想到,池教授带给我们的却是他一生与机械的经历。让我们感动的是文革时期他上山下乡是竟仍不忘自己的职业:研制机械。文革武斗时、他在系工厂调试精密仪表机床、下放江西插秧、耘田、捡石头修公路,不但没有挫损他对机械的热爱,却让他在实际生产实践中得到锻炼,想搞插秧机、收割器,推动农业生产的工业化。而所谓的“要把历史衔接上”就是告诉我们:要吸取文革的历史教训,不要忘记前辈的努力,鼓励我们勇往直前,继承前辈们的科研成果,为社会多做贡献。(蓝丽娟)

今天早上9点,我们在系馆拜见了池去病老教授。刚到系馆,池教授就热情的接待了我们。首先,池教授给我们讲述了他个人的经历。池教授194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工学院机械系,其后他就来到清华大学教书直到退休。这期间,池教授经历了很多很多,有刚建国时的大跃进,有紧随其后的文化大革命,也有创造了中国发展新时代的改革开放。

谈话的内容很多,我就简略的说一说我印象最深的地方吧。在说起改革开放之后国内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同时,池教授情不自禁的感慨道:“中国再也经不起文化大革命那样的折腾了!”是的,仅仅只从历史课本中听说过“文革”这个词的我们,也许远远不能想象文革那段时期给老一辈的人带来的创伤,也很难想象那段时期人们心中的那份无奈、迷茫以及看不到未来的那种恐惧。但好在那段时间已经过了,一切都已经好了,现在的人们,已经懂得了自由与民主,已经懂得了科学与技术。文革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的教训,中国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文革了。从胡锦涛总书记提出的“公开、民主、竞争、择优”的目标,从互联网等媒体上对于政府不屈不挠的监督,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反映着中国一直在进步,这种进步,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发展,更是政治文明的提高。

同时,池教授也给我们讲述了他们当年研制数控机床的经历。这其间,也有着很多很多的故事。从他们一行人在一起讨论未来机械行业的发展方向,到因为与领导意见不合,他提出的研制数控机床的设想一度被打入了冷宫,再到文革期间他所遭受的批斗,再到中国第一台数控机床在艰难的环境中诞生,曾经辉惶一时,却沒有作为文物保存下来。这一个个小故事,都使我们非常震惊。我深深的感受到,原来政治的力量对于科研的开展影响是如此之大。我个人认为,我们不应该在科研的开展上强加这么多政治上的东西,科学的本质,其实就是对未知世界无聊的好奇,其实就是孩子般那样的好奇心,太多的政治与官僚的包袱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同时,我也感受到,科研需要一个方向,而不应该去追求短期的利益。这种方向,或者是一个系统长远的规划,或者是市场的引导。不然的话,科研的成果就仅仅成了科学家手中的玩具,五光十色鲜艳夺人,却没有更深的社会价值。中国第一台数控机床那又怎样呢?我们为什么要研制这么一个机床?研制好以后又该怎么做呢?这些都应该是项目进行之前就应该考虑好的问题啊。不然的话,任何一项科研的成果的命运都将像这台数控机床一样:鲜花与掌声的背后,是他注定要孤独凄清的退出历史舞台的诅咒!

好了,这些大概就是我今天的感想了吧。感谢池教授热情的招待,也祝愿池教授身体健康,天天开心。(曾新)